close

香港蘋果日報   2009年8月2日

一九八四年我應林山木之邀翻譯奧威爾的小說《一九八四》,在《信報》分日連載。山木兄因此幫我完成一個心願。早在大學時夏濟安老師就說過,書是一輩子也唸不完的,但像卡夫卡的《審判》、赫胥黎的《美麗新世界》和奧威爾的《一九八四》這一類書寫,我們讀書人有責任閱讀和傳播。老師說這話時,我在台大快將畢業,因此這是五十年前的事了。那時史太林陰魂未散。毛澤東一手遮天。《一九八四》讀後,深信自己要是活在大洋邦中,即使不被「蒸發」掉,結果也不會比書中主角溫斯頓好多少。天涯已盡,生願成灰,剩下來的只是軀殼。

《一九八四》屬於像《美麗新世界》那樣的一種敘述:「反面烏托邦」( dystopia)。赫胥黎的小說於一九三二年面世。他筆下的「新世界」,科技操縱一切。人類在「孵化場」( hatchery)生產,一個「卵細胞」每次最多可以炮製九十六個面貌、智能和體格相同的嬰兒。因此「新世界」再聽不到「父親」和「母親」這種稱謂了。疾病全面受到控制。誰鬧情緒就服用一種叫 soma的藥物,馬上身心舒泰,與世無爭。「新世界」的老大哥 Mustapha Mond認為,人類對「美」的追求,是痛苦的泉源,因此在「新世界」內,文學作品和藝術創作是違法。宗教崇拜也違規。但在這新社會中,只要你百依百順,是不會餓死的。

奧維爾顯然受到赫胥黎的影響。但像《一九八四》這樣一本小說,不可能憑空想像出來。如果他沒有在西班牙內戰中受重傷,大概不會寫出「戰爭是和平、自由是奴役、無知是力量」這種反常識的話來。奧維爾 Eton College畢業後,家裏供不起他上牛津或劍橋,只好到印度去當「皇家警察」,後來又調派到緬甸。二十世紀初英國人在南亞「君臨天下」。奧維爾的職務讓他親眼看到在殖民地做順民是什麼滋味。「感同身受」五年後,再受不了,辭職回國全職寫作,替貧苦大眾說話。

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爆發。左翼政府上台,致力推翻獨裁者佛朗哥。奧維爾看準這是參與「民主政制反法西斯」的大好時機。他飛到巴塞隆納,看到市民穿的都是藍色工作服。理髮店都掛牌宣示:我們不再是奴隸階級了。

他參加了一個當地民兵單位,決定要為這個新階級賣命。在跟佛朗哥軍隊交鋒時,不幸身受重傷。就在他養傷期間,政局驟變。原來在政府中的共產黨把他認同的反佛朗哥激進分子列為非法,清算鬥爭亦隨即展開。他馬上躲起來,俟機返國。回國後他追看有關西班牙局勢的報導。他拿自己的經歷跟報導比對着唸,發覺這些「特寫」全是「創作」。那兒根本沒放過一槍一彈的,在報導中竟然「戰況慘烈」。那兒曾經傷亡枕藉的,卻隻字不提。

《一九八四》的主角溫斯頓在大洋邦的工作,就是改寫歷史。無知怎會是力量?很簡單,你只要相信二加二是五這個「真理」就成。「全民」相信的事,是錯不了的。農作物因天氣反常失收,但在政府公佈的數字中永遠不斷「增產」。一個本來是「老大哥」的親密戰友因為「思罪」( thoughtcrime),隨即「人間蒸發」( vaporized),成了「非人」( nonperson),從來沒有在世間存在過。大洋邦對公民照顧得無微不至,因此廣設「電幕」,隨時隨地看管着你。「老大哥」身為邦國之首,受盡萬民愛戴,誓死保護。一個老太婆小販一次錯將一張印有「老大哥」玉照的舊報紙包裹東西,被兩個「革命小將」看到,就往她身上縱火,差點活活燒死。

「文革」已經結束三十多年。大力推動俄國「改革開放」的前蘇聯共黨中央總書記戈爾巴喬夫,前些日子為法國超級名牌 LV做代言人,照片登在《 Newsweek》的底頁。看來他改寫了《一九八四》的歷史。但這本小說,有時不妨重溫,讓我們認識到,生命原來可以如此痛苦。

劉紹銘(嶺南大學榮休教授)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Victo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