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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士頓大學哲學系在卑斯得路,文學院的課堂在聯邦大道,來往二者之間有一條捷徑,就是穿過課堂後的教職員停車場。停車場旁邊有鐵索攔著,通常垂得很低,舉步便跨了過去。那時我天天旁聽導師講的課,天天下了課隨著他自課堂後門出來,穿過停車場,跨過鐵索,回哲學系去。

 

一天,不知何故,鐵索被扯高了,我忙著說話,一不留神,絆個正著,俯身直摔下去,饒是導師及時扶著沒有摔倒,但一時驚恐,心像是要從口中跳出來,久久納不回去。

 

次日下課,仍是穿過停車場,到了鐵索前,我稍微遲疑一下,仍是舉步跨過。身旁的導師溫言道:「心中仍有陰影是不是?為什麼不改從出口處出來?」我勉強說:「就因為心中有陰影,所以要勉強自己去克服。」他說:「為什麼要克服?為什麼不多給自己時間?」我答不上來。

 

但這番對話留下了深刻印象,我慢慢悟過來了。不單要容忍別人的弱點,也要容忍自己的弱點。沒有恕己之心,就沒有恕人之心。甚至說得確切一點,不是基於恕己之心的恕人之心,多少總有點高高在上的意味。

 

做不來的事,給自己多點時間;放不下的犧牲,對自己多點包涵;接受不來的現實,給自己一些轉圜餘地。對自己苛刻慣了,通常就對人苛求而不自覺。強人之難,人家辛苦,自己辛苦,亦未必辦得成什麼事。

 

換了今天,我不會逼自己跨過這鐵索,但也不會刻意避開,總之改從別處出,過幾天心理恢復平衡了,自然就會走向舊路,但即使不走舊路,新路不也是一般可以到目的地去麼?

 

陳年荷里活影片《沙漠梟雄》裡,彼得奧圖擦亮了一枝火柴,徐徐伸手去捏熄了火燄,姿態漠然。旁人好奇,照辦煮碗,一捏之下,炙痛得哇哇大叫,惱問:「你那是什麼秘訣?」彼得奧圖說:「秘訣?秘訣是不要在意那痛楚。」

 

為自己著想,最好練就銅皮鐵骨,金鋼不壞之身,火裡來水裡去都不在乎,但不在意自己的痛楚,就不在意別人的痛楚。為別人著想,自己還是嬌嫩些好:我都受不了的苦,怎麼叫你來受?於是就齊心合力,大家想個不必血流成河的方法。

 

當年摔那一交是值得的。

 

(收在《劍橋歸路》一書內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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