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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蘋果日報   2011年2月27日

近來主編一套歷史家史景遷(Jonathan Spence)著作的翻譯系列,挑選了優秀的譯本,從頭到尾校訂了譯文,已經在大陸上出版了兩冊,《前朝夢憶:張岱的浮華與蒼涼》先出,《康熙:重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》則剛剛上市。先出版的《前朝夢憶》居然熱賣,幾個月內就已經售罄,而且被傳媒界選為年度十大好書之一。出版社當然高興,重版加印之餘,還搜集了各種讚譽與評論,立案存檔。責任編輯更是興奮,把搜集的材料都寄給我看,同時還寄來一些讀者的閱讀回饋,以及微博上的推薦。有人大力推薦此書,認為譯文優雅,但是也提出質疑,說譯文有幾處用詞不當,比如說張岱為結社而寫的文章叫「檄文」,說張家孩童的教育多始於「冶遊」,這兩個詞都用錯了,尤其是「冶遊」,它基本是指尋花問柳。

真是用詞不當,錯了嗎?也未必。

現代中國人對古代文人雅士的生活形態,特別是晚明沉溺於浮華享樂的生活方式,在思想感情上都十分隔膜。對古人遣詞用字及表達方式也很陌生,尤其因為知識體系不同,閱讀資料與環境不同,思維的感覺也就格格不入。看到譯文描述張岱家庭的成長過程中,居然有「冶遊」的情況,張岱為了結社寫的文章,居然譯為「檄文」,就認定一定是翻譯的錯誤。其實,翻譯沿用了張岱本人使用的詞語,在晚明的語境中沒錯,錯亂的是時代造成的閱讀隔膜,使得現代讀者誤會了。古人用的詞語,今天雖然還是使用同樣的漢字書寫,但是表達的意涵卻可能有了很大的改變。打個比方,日文的漢字詞語,經常使用與中文相同的漢字,所表達的意思卻有很大的歧義,原因是其間有個時代變化與地域文化的差異,同樣的漢字使用起來,就表達不同的意義,使得不同文化環境的讀者容易產生誤讀。晚明文人使用漢字,基本上沿著古文的修辭傳統遣詞造句,與今天成長於白話文傳統的現代讀者,修辭傳統不同,有著相當大的文字認知差距。因此,古文知識薄弱,不但讀不通古書,也經常不瞭解古人表達詞語的習慣,對某些詞語產生誤解。

為免以訛傳訛,我們看看張岱的自述,說他自己成長的過程究竟如何,看看他是否成長於「冶遊」的環境。張岱《自為墓志銘》是這麼說的:

蜀人張岱,陶庵其號也。少為紈絝子弟,極愛繁華,好精舍,好美婢,好孌童,好鮮衣,好美食,好駿馬,好華燈,好煙火,好梨園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鳥,兼以茶淫橘虐,書蠹詩魔,勞碌半生,皆成夢幻。年至五十,國破家亡,避跡山居。所存者,破床碎几,折鼎病琴,與殘書數帙,缺硯一方而已。布衣疏食,常至斷炊。回首二十年前,真如隔世。

這是一篇極為著名的懺情文章,也寫出了晚明世家子弟不事生產,一味耽情聲色的情態。張岱在少年成長期間,喜歡的是精美的屋舍、美貌的婢女、漂亮的書童、鮮豔的華衣、美味的食物等等,凡是吃喝玩樂,盡情發揮「食色性也」的縱欲行為,全都讓他樂此不疲。張岱還在《家傳》中,講自己的祖父貶官回鄉,「數年間,頗畜聲妓」,家中養了許多歌女姬妾。說到自己一家縱欲享樂,是向他舅祖學來的,卻青出於藍,「吾父叔輩效而尤之,遂不可底止。」他的父親因為身體不好,母親就讓他「造船樓一二,教習小傒,鼓吹劇戲,一切繁靡之事,聽先子任意為之。」在這樣奢靡的家庭環境成長,張岱根本不必出外去「冶遊」,在自己家裡就玩的不亦樂乎了。

再說「冶遊」一詞,在晚明思維意識中,並沒有二十世紀以來的強烈貶義。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中講到「冶遊」,有的是在湖光山色中尋花問柳,享受春暖花開的自然風光,有的是引申意義的尋花問柳,縱情聲色男女,但是呈現的心態是及時行樂的歡愉,不同於現代「招妓」帶有罪惡感的陰暗心理,清楚意識到自己在做違背法律及道德的行為。《樂府詩集.四時子夜歌》:「冶遊步春露,艷覓同心郎。」是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,在春天早晨出遊,一門心思都想著可以遇到稱心的情郎。宋晏幾道《浣溪沙》詞:「白紵春衫楊柳鞭,碧蹄驕馬杏花韉,落英飛絮冶遊天。」也是寫的春天出遊,穿著帥氣的春裝,騎著高頭大馬,落英繽紛,柳絮飄飛,春和景明。可能會遇到明媚的女郎,也未可知,但是絕不是打定主意去「招妓」。明顧大典《青衫記.郊遊訪興》:「看遍街頭萬戶春,紛紛俱是冶遊人,轉覺皇都氣象新。」滿街都是「冶遊人」,是去欣賞春天景色的人,尋的是大自然春天的花柳。所以張岱從小的「冶遊」,也有很大成份是在自家的庭院中,像賈寶玉那樣,玩樂於美貌的婢女與孌童之間,同時徜徉於自然的花柳。

至於為了結社而寫「檄文」,是張岱自己說的。現代讀者不懂,以為「檄文」一定是討伐或聲討敵人,那是古文程度有限的緣故。張岱的《琅嬛文集》中有四篇檄文,明確標出文體是「檄」:《徵修明史檄》、《鬥雞檄》、《討蠹魚檄》、《癸丑蘭亭修禊檄》。有的是聲討,如《討蠹魚檄》;大部份則是召集、徵召的意思。漢代的《釋名》解釋「檄」:「檄,激也。下官所以激迎其上之書文也。」意思是,位低者急切逢迎位高者而寫的文書。清代的畢沅以為,「檄」字的意思「或以諭下,或以辟吏,或以徵召,或以威敵」,也就是在上者對於在下者的曉諭、徵召,或是對於敵人的聲討,從來沒聽過《釋名》這種「以下迎上」的說法。研究《後漢書》的專家王先謙,就在《釋名疏證補》卷六「釋書契」之中,特別徵引了《後漢書》及《三國志》,反駁畢沅,指出檄文的用法有「以下迎上」之意,在古代是十分普遍的。所以,我們也知道,為了結社而寫「檄文」,並不奇怪,還多少帶點遊戲筆墨的風趣,假借官府文書的口吻,召集同道中人相聚,完全符合張岱文章的風格。

現代讀者讀古書,想要瞭解古人的生活情況,發出許多文字詞語的疑問,有時是因為時代變遷所造成的隔閡。不過,質疑一下也好,至少可以就此思考今古差異,知道知道自己原來並不明瞭古人的生活,也不太清楚古人思維與表達的詞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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